胡林生
1796年,著名的语言学家威廉. 钟斯(William Jones)说:古印度的梵语(Sanscrit),跟古拉丁语、希腊语、波斯语、日耳曼语等,有密切的宗缘关系。这种宗缘关系,明显地体现在这些语言的基本词语和语法结构中。这一个重大发现,不但轰动了当时只重视欧西语系研究的语言学界,也给后世二百年的语言研究工作,开辟了一个广阔的语言研究天地。
语系(family of languages)的观念,就是在钟斯之后语言研究工作者建立起来的成果。语言学的“语系”,是指语言之间犹如家族的谱系关系(genetic relationship)。一个“语群”(linguistic group),即一组彼此有关系的语言叫做“语系”。人类语言历史悠久,要把世界上数以千计的语言,分门别系、认祖归宗,绝不是轻而易举的简单过程。
基于现有的语言资料及语言的历史纪录,语言学家已经把目前世界上五千多种语言,归纳成十大语系:1. 印欧语系 2. 阿尔泰语系 3. 乌拉尔语系 4. 尼日尔-刚果语系 5. 汉藏语系 6. 马来–波利尼亚语系7. 德拉维达语系 8. 亚非语系,又称含闪语系 9. 达罗毗荼语系 10. 非、美语系。(参阅《语言学和现代科学》)
值得注意的是,新加坡华语并不是一个独立存在的语言体系。在汉藏语族里,也没有把新加坡华语列为地方方言变体。语言学界到今天还没有给新加坡华语定位一个新共识。
华夏族群身份认同的历史渊源
自从有历史纪录的夏商年代开始,中原大地就有华夏族群的集聚生活。春秋时代,《左传. 定公十年》记载:“裔不谋夏,夷不乱华。”《左转. 襄公十四年》:“我诸戎饮食,不与华同”。可见华夏族群的名称随周秦的一统天下,已经有明确的称呼。春秋时华夏族群的共同语,称作雅语。汉唐两朝,国威远播,华夏族群身份名称改为汉人和唐人。汉族作为华夏族群的身份名称,一直保留沿用。唐朝国威不下汉朝,许多地方方言,到今天依旧保留中国为唐山的称呼,并称汉族为唐人。宋、元、明朝通行的汉语是北方方言,称为官话。到了民国才改称为普通话。
1912年,中华民国政府成立,简称为中国。普通话成为共通的国语。中国人的名称内涵,随着有所变更,由狭义的汉族推广到所有其他56个族群。只有汉族,在血统上纯属华夏族群。
近200年,华夏族群大量移居世界各地,人数高达六千万,东南亚占大多数。对庞大的海外华夏族群,中国一向称他们为华侨、侨胞。移居世界各地的华夏族群,多以华人、华族或华裔自居。1954年,中国政府厘清了海外华人的双重国籍问题,除了愿意保留中国国籍的华侨外,规定其他侨胞都归属为移居地的公民,效忠当地政府。公民身份虽然改变,但族裔(ethnicity)仍然保留华人或华裔身份。华人为培育华裔子弟所建设的学校,一向称作华校。教学媒介主要是华文,说的是以普通话为基础的华语。
由此可见,华人和华语,是移居中国境外华裔族群结合历史渊源对身份名称的认同,是大多数华裔族群的认知和共识。
新加坡华语应用的两重性
华语是新加坡的官方语文之一,也是新加坡华社不同方言间的共通语。华语虽然以普通话语言体系为基础,由于语言本身的历史演变,以及语用环境的改变,尤其是家庭结构、教育制度和社会文化观念等客观因素,形成了新加坡人应用华语的两重性:一是高层次的学术论述和工商交际的标准用语;另一是低层次受多种文化因素影响而世俗化的日常生活用语。前者跟普通话的语言体系标准差异不大,后者类似洋泾滨英语(pidgin English),糅杂及容纳了许多非标准华语的语言成分,形成了跟普通话语言体系有相当程度差异的特殊风格,我们不妨称之为世俗华语。
归纳各专家学者的研究,新加坡华语的特征,主要体现在语音、词汇和句法结构三方面。下边是一些显著和典型的例子:
一. 语音方面
新加坡华语的语音体系,基本上跟普通话的语音体系没有差异。由于受到方言的深刻影响,新加坡华语没有卷舌音,也没有轻声。普通话受到满洲语言的影响,常常用儿化韵来表达特别的词义和感情色彩,新加坡华语很少用儿化韵。闽南语前喉音和后额喉音不分,所以福建籍新加坡人的华语,常常把n/ng混用。琼语把开口的h音和圆唇的f音相混,琼籍人华语
也经常听到h/f混淆的发音。r/n/l的音位和发音方式,新加坡华语也有混淆不清的情况。新加坡华语也常在句前和句末添加特别的语气词,如天啊、alamak、囖、啦、乜等,以表达不同的意愿和感情色彩。
二. 词语方面
新加坡华语中,有几个明显的词汇特点。一是音译词,譬如巴士(bus)、德士(taxi)、罗里(lorry)、固打(quota)、沙发(sofa)、杯葛(boycott)等。二是文化借词,如巴刹(巫语basha)、叻沙(巫语laksa)、沙笼(巫语sarong)、咖喱(印度语curry)、拉茶(印度茶tah talek)、五脚基(巫语limakaki)、加龙古尼(巫语收购旧货者)等。三是方言转化词,如摆乌龙(粤语出差错)、烫斗(粤语熨斗)、头疯(闽语神经不正常)、红毛(闽语angmoh)、菜鸟(闽语刚入社会缺乏经验者)、吃风(粤语兜风、度假)、冲凉(粤语洗澡)、暗捶(闽语吃亏、后悔)、买单(粤语付账)、炒鱿鱼(粤语辞退工作)、吃蛇(闽语偷懒)、打工(粤语工作)、搞定(粤语摆平、把事情做好)等。四是创新词汇,如组屋、波道、电脑、捞起、塞车、脚踏车、小贩中心、死火、暗牌、暗坑、山芭佬、雪柜、家私、大平买等。五是俗用词组,如濛喳喳、糊里糊涂、吃光光、敢敢做、搅屎棍、砍菜头、吃头路、两头蛇、啰里啰嗦、无厘头等。
三. 句法方面
新加坡华语一些句法结构,可以从不同的词序和句子成分的配搭上看出普通话跟华语间的差异。基本上,主/谓/宾的句型两者并没多大差异,但如果句子添加了定/状/补语,新加坡华语就明显展现了方言词序影响的痕迹。以下是一些例子:
词序先后:
多/少 (读多几遍 /说少几句)
先/早/才 (他去先/我来早了/消息刚接到才)
动补结构重叠,表示强调:
(看紧紧/吃光光/趴趴走/慢慢跑)
比较或完成:
过 /了(liao)(弟弟高过哥哥/我去过香港/已经清楚交代 了)
肯定或否定:
有/没有 (他有在家/我听没有)
正反提问方式:
不 (高不高兴/好不好看/明不明白)
从以上这些例子,可以觉察到新加坡华语的独特性,跟标准汉语(普通话)的确在语音、词汇和句子结构层面存在了一些差异。新加坡学者对华语的独特性问题,曾作全面和深入的分析,尤其是有关新加坡华语是否如其他地方方言,是标准汉语变体的问题,意见相当分歧。
赞同华语是变体的学者,多从华语词汇的转化型态和表达特殊词义 的句法结构,说明新加坡华语存在变体的观点:“华语与当地通行的汉语方言以及外族语言的融合等因素,富地方色彩并受当地华人认同的华语变体”。 不赞同华语变体的学者,认为华语跟普通话的差异 ,在应用和发展上不是核心问题。“在处理差异时,我们的对策是既强调尽量向普通话靠拢,尽量以中国的规范为标准,以保留共同的华语核心;同时加强交流,让语言比较自然地融合”(请参阅吴英成2003和周清海2008《新加坡华文教学论文集》有关华语变体的论述).
语言变体的关键因素
语言是人类文明的智慧结晶,是人类思想意识最重要的交际管道。在人类历史发展的长河里,语言一直沿着分化和融合的路线发展。所谓分化,是指人类社会由于生活环境的剧变,或者因政治、战争造成社区动荡,以致部分族群大量向其他地区迁移。之后,由于山川和交通的阻隔,原本统一的语言进而分化为不同的地方方言。譬如周秦时代华夏族群的统一语言是雅语,后来分化为七大地方方言。各个地方方言各自演变,形成地方方言的语言体系,语言学上把这些地方语言,称作标准语的语言变体。
人类通过语言来沟通信息,主要依靠三个组成部分—-语音、词语和表达语言的句法框架来进行。所以,要判断新加坡华语是否为标准汉语的语言变体,必须审查这三个层面,从而确定语言变体的可能性。
首先,让我们探讨新加坡华语语音变体的可能性。
新加坡华语的语音体系,无论是音位和发音方式,跟普通话的语音体系完全一致。学生一向借助汉语拼音来辅助并掌握发音标准。在使用转
化的方言词汇时,即使是世俗口语,也是遵照普通话的发音方式进行。反观其他地方方言变体,不单发音方式,甚至声调也跟普通话有很多差异,譬如语言的声调,粤语有9个,闽语有7个, 客家话有8个,琼州话有5个。华语只有4个声调,除了卷舌音和轻重音,需要习惯熟练,其他的音位和发音方式,都很容易掌控,所以,新加坡华语的语音部分,不存在由于音变而产生变体问题。
其次,再探讨华语句法变体的可能性。
根据2020年统计,新加坡年轻华裔的家庭用语,超过72%是英语。华语只是强制学习的母族语文,是后天的习得语言(learned language),不是母语。学生学习的华语,从小学开始,就完全遵循标准汉语的普通话语言体系,训练学生掌握华语的句法规则。所以,学生以方言的表达方式来说华语,例子并不多见。只有少数讲方言的家庭,学生的华语因受方言转化的干扰,出现跟普通话词序先后不一致的句法规则。华语句法由简单句到多重复句,千变万化。词序先后的少数案例,只是普通话语法系统的很小部分。通过病句改正的练习,老师可以纠正学生这类句法错误。为这些个别案例而特别撰写教材,忽视整体的标准语句法体系,似乎有因小失大、以偏概全的瑕疵。
最后,我们再审视华语词语变体的可能性。
词汇的方言化,有人认为是形成新加坡华语变体的有力根据。
认真地说,新加坡华语糅杂了不少非普通话的词汇,给新加坡华语,尤其是低层次的世俗华语,增添了特殊的地方色彩。但从糅杂华语的词汇数量,以及糅杂华语是否定型化来考虑变体的可能性,结论也许不够充分。
汪惠迪编撰的《时代新加坡特有词典》(1999),总共收录了1560 个词条。这些词条中,有些已经定型化,语义和应用方式被广泛接受,成为平面媒体和网络平台常见的用语,是汉语词典融合的规范词。在1560个词条里,除了音译词和不同民族的文化借词外,很多是方言转化的音译词,如吃风、冲凉、头疯、暗捶、吃蛇,暗牌、吃头路、吃老本、砍菜头等,语义都很精准明确,一旦被不同籍贯华裔普遍应用,就会逐渐定型化而成为规范汉语词汇。不过,如果某些方言转化词只限于少部分方言籍贯
族群使用,词的使用率不够广泛和普遍,作为新加坡华语变体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了。
2011年出版的《现代汉语常用词表》,总共收录了7.5万个常用汉语词汇,很多糅杂方言词已被汉语词典融合收录,确实数目有待统计。两相比较之下,新加坡华语方言转化词的分量还不到汉语常用词的0.02%。试问,区区1560个转化方言词,能取代7.5万个汉语词汇的完整体系而单独成为新加坡华语变体吗?
粤语、闽语、客家和琼州话里有很多俗语、俚语、歇后语和谚语,反映了族群丰富多彩的生活意识形态。有些语句根本无法用汉字表述,只能靠口语相传,这是地方语言分化发展变异的结果,形成了与标准普通话有明显差异的方言变体。新加坡华语并没有自我和独特的俚语、俗语、谚语和歇后语,自然没足够条件发展为新加坡华语变体了。
语言的定型化和规范化
方言学家袁家骅说:“语言的分化和整化是语言发展的基本运动形式,分化是离心的分散或分离,整化是向心的集中或统一。《汉语方言概要》新加坡华语里的转化方言词汇,就是语言分化的结果。
这些转化方言词汇,加上好些音译和异族文化借词,在长期语言发展的过程中,能不能融合和整化而成为大中华普通话的标准词汇呢?这就得看这些音译词、文化借词和转化方言词能不能定型化和规范化了。所谓定型化,就是词本身必须有具体、明确、清楚的语义概念,大多数民众普遍理解、接受和应用,平面媒体和网络平台也经常引用,久而久之自然就成了规范化的词汇了。
1957年人口普查:新加坡华语族群的用语比例, 福建话30%、潮州话17%、广州话15.1%、海南话5.2%、客家话4.6%、华语0.1%。那些局限于一个籍贯族群流行的方言转化词,随时会因社会的发展而有消弭的可能。只有被不同籍贯的全体华裔接受并广泛使用的转化方言词,定型化和规范化之后,经过长期融合、整化的历程,才可能逐个被收录为为大中华地区汉语词典的标准普通话词汇。
总结一句,新加坡华语是海外华人的共通语言,跟普通话互辅共存,没有足够的条件自我演变而成为地方变体的可能。
本文转载自联合早报电子版
2023年11月24日